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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七十七章 石破天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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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衣食住行,天下百姓谁都离不开的四件大事,只有解决了这四件事,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富足。”

    “而这样的富足,离不开能选出优良种子进行推广的能吏,离不开能改造农具,使之更具效率的匠人,离不开能传播先进纺织技术的巧妇,离不开能建造华屋美厦,舟船大车的巧匠。若非如此,太祖皇帝即位之初,又怎会把衣食住行四个字悬挂在奉天殿屏风上?”

    “说回到行,秦时的轨道,曾经让秦朝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将兵力以及物资部署到天下各处,而秦直道直到现在还是陕西一条有名的路。而那时候天下之所以能立郡县,而不是分封诸侯,何尝不是因为这便利的交通,把天下渐渐合为一体,政令上通下达更加顺畅?”

    “眼下这小船,看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器,但就如同任何外敌入侵,首先都要确保路途一样,又怎能武断地觉得,那些海外异邦小国,不会像这条船一样,给自己的船插上翅膀,飞过那看似天堑的茫茫大海?现在不能,不代表今后也不能!”

    “一夫当关的雄关,并不能完全阻隔外敌,历史上已经有了太多太多雄关被攻破的例子。大河也不能完全拦阻北寇的铁蹄,因为大河也会有封冻的一天,成千上万的铁蹄踏破冰面,那种情景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有一天,钢铁巨舰能够航行在茫茫大海,钢铁所制的载人鸟儿能够航行于天际。从前要走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路途,届时只需要一两个时辰。如若此等技术掌握在我朝之手,那自然是立于不败之地,但若是被别人掌握在手,安知不会是巨大的威胁?”

    “小国寡民,乍一看固然不足为道,但看看刚刚的球仪和地图,这天下尚有广袤的土地,如若异邦之王有开疆拓土的雄心,不局限于在陆上开疆拓土,而是把目光投注在海外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用高额的悬赏,激励那些在本国找不到生计的浮民,又或者不能出头的毛头小子,那么会不会有人为了牟利铤而走险,出海探险,寻找新的大陆?而一旦发现了肥沃的土地,后续而来的就是坚船利炮武装到极致的一窝马蜂,那么,十年二十年,百八十年呢?”

    “想当初箕子身为殷商后裔,都尚且能够在朝鲜立国,俨然一国之主,此后国祚虽为人窃取,但高句丽也曾经是隋唐的边疆大患。那些西方的异邦人虽穷困,可一旦贪婪的他们放眼宇内,蚕食那些无人的国土,拼命繁殖人口,那么又是个什么结果?”

    “汉和匈奴必有一战,唐和突厥必有一战,只因寰宇之内,容不下两个大国!而宋和契丹相安无事多年,却不是一个特例,因为两国都绝了进取之心,于是最终相继灭国,社稷不存!国之兴衰,就犹如逆水行舟,如无动力,不进则退!”

    当张寿说到最后四个字时,一直都在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无波的三皇子,面上终于露出了激动的潮红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忍住了开口称赞附和的冲动,目光却看向了一旁的父皇。

    就只见父皇看似若无其事的安坐于宝座上,但双手手指却在无意识地轻轻搓动,分明是不但听进去了,而且还在沉吟考虑。至于是不是激赏,三皇子看不出来,可他却觉得,自己之所以喜欢张寿这个老师,就是因为人能够看得很远。

    经史典籍中的圣人之言固然值得学习,但人不能老是在看过去,更需要放眼看未来。

    世界这么大,兴衰存亡之谈,为什么总是放在那些过往的小国身上,不能遍及宇内?

    天朝即便是处天下之中,年年万邦来朝,可那所谓的万邦,很多都只不过是据有一个小岛的蛮荒小国,远来一趟不过是为了讨些赏赐,太祖皇帝的时候就对此嗤之以鼻。

    张寿刚刚讲述的,是在地图上同样看似小国的一些西方国家,可听孔大学士的口气,分明是把这些国家和那些南方茫茫大海上的岛国混为一谈,而张寿对此却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同样是小国,为什么那些西方的国家,和南洋那些小国似乎就截然不同?是更具野心吗?

    三皇子的心里转过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念头,但很快就被惊醒了过来。因为在大殿中这片刻的沉寂过后,突然响起了掌声。那掌声最初显得很突兀,可随着有人加入,一个人、两个人、三个人……十数人,渐渐就汇聚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洪流。

    他循声望去,看到的是老怀大慰的葛雍以及齐景山褚瑛,看到的是陆三郎和张琛等人,看到的是微微颔首的朱泾和朱廷芳以及朱二父子,看到的是神采飞扬的朱莹和一群姑娘们,看到的是正激动不已的四皇子,以及轻轻抚掌,仿佛只是象征性表示赞赏的太后、

    虽然这些人在大殿中占据不了绝对多数,远不如那一次张寿在国子监讲学时的反应,但三皇子还是一下子高兴了起来。

    老师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一个人踉跄独行,有很多人支持他的!当然,这也包括……

    三皇子眉飞色舞,随即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抚掌的行列。而看到他的加入,孔大学士原本就阴沉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霜密布。可他更加惊怒的是,吴阁老竟然也在那笑眯眯地拍着巴掌,在一群高官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。

    可他刚刚在肚子里骂了一声马屁精应声虫,却听到身边又传来了掌声,再一看,那赫然是陆绾,是工部刘侍郎,是今日天子特召的前兵部侍郎刘志沅,

    而除却他们之外,竟然还有户部陈尚书——张寿的某位同门师兄,刑部某位侍郎——齐景山的学生,就连一贯反对张寿最为激烈的都察院中,竟然也出现了几个“反贼”!

    那一刻,孔大学士想到的自然不会是大势已去,而是张寿巧舌如簧,唬人无数,如今竟赫然大势已成!果然,紧跟着他就只见皇帝竟然也举起了手。

    就在他以为皇帝也要抚掌赞赏的时候,陡然就听到了一声大喝:“张寿,就算你舌灿莲花,却也盖不住你的身世不明,师承可疑!”

    尽管曾经指望大皇子替自己分担压力,指望孔大学士这样对张寿素来抱持警惕之心的高官大佬和人硬顶,但刚刚大皇子和孔大学士竟然被张寿凌厉反击了回来,而张寿那一通话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,二皇子终于不得不破釜沉舟了。

    他也顾不得此时此刻有怎样如刀的目光刺在自己脸上,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皇,霍然起身,用尽全身力气喊道:“你仗着自己和朱莹,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,散布谣言,混淆身世,图谋不轨!”

    “你号称葛老太师门下关门弟子,实则另有师承,否则一个乡野小子,你又怎可能懂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奇器淫巧,你又怎有那招摇撞骗的本钱!”

    “张寿,你是个骗子,你用花言巧语骗了朱莹,骗了葛老太师,骗了你这些学生,骗了所有人!你不要荣华富贵,功名利禄,因为你所图更大,你要的是这大明的天下江山!”

    如果说之前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继发难,再加上孔大学士,只不过是稍稍把文华殿经筵这一塘子水给稍稍搅混了一点,那么,此时二皇子这声色俱厉的指斥,无疑则是往一塘子泥水当中插入了一根搅拌棒,随即通电之后加到最大功率,刹那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搅晕了。

    就连皇帝本人,之前那种稳坐钓鱼台笑看风云似的淡定也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阴霾。虽然还没到怒形于色的程度,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,都能看出来,这位天子是真怒了——只不过,这会儿真的没几个人发觉天子这脸色,因为人人都被二皇子这话给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虽然张寿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传言,曾经在京城中流传过一阵子,但很快就有言之凿凿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,道是张寿的生母张寡妇,在昔日的业王之乱中,救过裕妃和赵国夫人,于是才有张寿和朱莹的那段婚约。

    三个孩子几乎同时落地,这样的巧合确实能够让人浮想联翩,可如今二皇子这样当众大放厥词,原本已经被压下来的疑问,自然而然又在不少人心中浮了起来。

    然而,比所有人反应更快的,却是此时此刻这文华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者。就只见原本优哉游哉坐在那,笑眯眯地享受徒孙的伺候,看着关门弟子张寿在那言语如刀反击别人的老太师葛雍,此时不但站了起来,而且竟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高几。

    这样的动静可比之前二皇子跳出来时大多了。这砰的一声和接下来的杯盘落地咣当声就如同惊雷,甚至把原本满脸义愤填膺的二皇子惊得直接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而老当益壮的葛雍在踹翻高几,任由上头原本皇帝特意招待他这个老师的瓜果翻了一地之后,就重重冷哼了一声:“简直荒谬!”

    “我的弟子,我的学生,我知道他还是你知道他?我被人蒙骗?我怎么不知道!”

    二皇子料想到有人会跳出来给张寿说话——到了这一步,他已经走出了最大的险招,早已不奢望什么翻盘,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张寿这个死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
    他已经如此落魄可怜,凭什么对方却不但春风得意平步青云,还马上就要迎娶佳人了?

    因此,葛雍第一个出来替张寿站台,他一点都不意外,刚刚退回去的步子,此时此刻又迈了出去。他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位当朝帝师,四朝元老,一字一句地说:“老太师既然说张寿没有骗你,那就是说,你想替张寿遮掩了?”

    “是,你从前是曾经离京数月,在京郊那融水村小住,甚至还在融水村的竹林中造了一座竹屋隐居,可你就没有教过张寿一天!因为他那愚昧不明的养母,根本就和老母鸡护雏似的,把那时候身体病弱的他藏在家里,不让他接触外人!”

    “你既然从来都没和他接触过,就留下几本书而已,张寿就算是天才能够无师自通,可他是不是通得太多了一些,比老太师你这个老师更厉害?”

    “而且……”

    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,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思,阴恻恻地说:“老太师你敢说,你之前流传于世的那《葛氏算学新编》十余卷,真是你的手笔,而不是张寿所著,你却占个名?”

    纸终究包不住火……

    这一刻,葛雍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,但要说惊惶也好,恐惧也好,不安也罢,那就是纯扯淡了。事实上,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。他呵呵一笑,满不在乎地说:“那书确实不是我写的,是我这个老师的占了学生的著作,我承认!”

    葛雍这么一说,褚瑛和齐景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。他们当初打趣葛雍占了张寿这个学生的便宜,那不过是开开玩笑,可如今二皇子居心叵测地揭露这一点,葛雍却竟然承认了,这不是要留下一个天大的污点吗?历来窃取他人的诗词歌赋以及其他著作,那是最忌讳的!

    可就在他们着急的时候,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:“二皇子此言简直是可笑,老师你又何必耍他?要知道,书都是从陆三郎的书坊印的,而那十几卷书,是葛氏算学新编,而不是葛雍算学新编。至于编书人,并没有标注,何来所谓的占名之说?”

    “当初之所以用编,而不是用著,道理就更简单了。老师曾经唾弃过那些异邦传过来的符号,甚至于那些迥异于我国自古以来传下来算经体系的异邦算学,也很不以为然。但寻常人不以为然,就如同孔大学士这般斥之为奇器淫巧,一棍子打死,但老师却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老师你觉得不以为然,却还特意去搜罗了那些异邦之书,亲自研读、研判不说,更是将其都传给了我这个学生!所以,这《葛氏算学新编》,乃是综合了历朝历代传下来的算经十书,再加上异邦算学种种优点,再加上葛氏师生的诠释和解读,重新编出来的著作!”

    “所以才叫做新编!二皇子你明明不学无术,就不要在此丢人现眼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