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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伤痕女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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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歪脖子大柳树在村口究竟站立了多少年,就连村子里最年老的人都不能说出来。但是要说起在大柳树下守候的疯子,大伙儿没有不知道的,包括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不足为奇。

    他三十多岁,因为老婆跟人跑了才疯的,刚疯的那会儿,人们还以为会慢慢好起来的。但后来他没有好,他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家伙了。

    没错,看到他时,王念想突然感觉冷了。仔细想了想,其实漫长的寒冷早就已经开始了。只是疯子裸露的膀子让王念想感到了一阵哆嗦。

    地上很湿,疯子没有坐到地上,他仰着一张又脏又瘦的脸,看着光秃秃的柳树,偶尔掰掰手指头。

    王二大爷从疯子的身边经过,他停下来跟疯子说了几句话。

    “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?算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 “你瞧,你要是心宽点,还愁娶不到媳妇。”

    “狭隘呀!庄户人家没有见过世面,就认死理,认了死理,就等于钻进了牛角尖。不疯才怪。”

    “世上的人啊,有什么样的心思就有什么样的命。”

    “死心眼呀,为了一个女人,糟蹋了自己的好年纪。可惜了得啊。”

    疯子依然仰着一张又脏又瘦的脸,看着光秃秃的柳树,偶尔掰掰手指头。

    王二大爷摇着自以为是的脑袋走了。王二大爷按辈分村子里叫他王二大爷的多,因此“王二大爷”几乎成了他的代号。王念想应该叫他王二爷爷。他是王念想爷爷的弟弟。

    王念想加速了行走的脚步。这时,有人在后面喊他。

    “王念想,快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王念想,你听见没有,快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喂!王念想,你娘从梯子上摔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王念想心里打了更寒的冷战。这个时候千万别提娘啊!她已经阻止得够多了。为什么节外生枝的总是她?这次更要命的是她又摔着!关键的时刻又要放弃。不。他不能再放弃了。他必须去找爸爸。

    在他迟疑着回过头的时候,看到疯子莫名其妙的笑脸,他的笑脸上一排整齐的牙齿正在放出白光。

    疯子做了个吓唬他的样子,他并不觉得什么,若是往常他会跑掉,疯子会大笑着追上几步。

    家里的房顶上冒着青烟,随风张扬的青烟无依无靠地被迫挤了出来。烟筒黑着脸,在冷风中不变表情地站立着。它们的下面意味着一顿热饭,一锅热水,一个人必须的索要。

    程秀莲是被庆阳背到家里的。

    她直挺挺地躺着数房梁。六蛋儿娘用劈柴烧热了炕,一是让她的身子取暖便于养伤,二是把晚饭一起做出来了。

    庆阳一声没吭走了。六蛋儿娘嘱咐了他们娘儿俩半天,也挪着矮墩墩的身子放心地回去了。

    “念想呀,你也别站在这里受罪了,我没事,躺几天就好了。你也别怪娘罗嗦,我刚看见你留的纸条了。以我看,你也甭老想着那个死鬼了。他没准早就死了。谁叫咱们娘儿俩个命苦呢。以后好好上学,长点出息,不让他们看笑话,你自己将来也能享点福。”

    “还疼不?”

    王念想不等母亲说完,这几个字就有点害羞地溜出嘴来,他似乎要遮蔽一下窘态,弯下身子想去摸母亲的腿。

    母亲转过脸去,掩饰住忽然冒出的眼泪。顺手拿过一个小泥人儿摆弄着。

    “不疼。”

    王念想掀开被子看了看。母亲的腿上淤积的血已经变了颜色,几乎是黑色的。她不能翻身,只能这样平平板板,规规矩矩地躺着,任何另外的舒服姿势都不允许。她不能选择。她被临时限制着。只好慢慢等待。

    母亲在炕上躺着,她不再是那截快要剥落的土墙头,而是一扇大门,一扇被撞倒在地上的大门,已是伤痕累累,锈迹斑斑。门环依然警觉地倒挂着,捍卫着大门以及大门的岗位。

    晚上,王念想就把自己的被子搬到这个屋子里来。他将身子歪靠在母亲的一边。先迷糊了一觉。

    他的两条胳膊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。应该说是一种气体,不,准确说是一种气压——气体与气体之间的压力。是的,是气压将它们展开,展的不能再展开了为止,直直得仿佛飞机的两翼一样硬挺。钢板似的划过很多迷雾。灰白的雾气越来越厚,渐渐的已经厚成了云堆。

    他的两只脚在下面如同沉重的尾巴,是被钉子钉住的尾巴。就因为被钉着,尾巴简直已经不属于了身体本身,是另外的物体,在钉子的另一端。

    气体里正在产生一把刀刃,它要斩断那丝牵连。他收紧了尾根,等待即将到来的那一下疼。接下来,脚咕咚一下蹬空了。惊恐中,他看到母亲一个人还坐在运河的老柳树底下,她一边纳鞋底,一边唱一首熟悉的儿歌。随着气体浮向高处,一直跟着他一起走。

    鼓头子鸡瞎嘎嘎,老娘爱吃面甜瓜!面甜瓜不面。

    爱吃鸡蛋,鸡蛋糊口,爱吃老狗,老狗有毛。

    爱吃仙桃,仙桃有核,爱吃牛犊,牛犊有犄角。

    爱吃枣丝糕,枣丝糕没枣,不吃拉倒。

    他即刻悬上很高的空中。尾根还在流着血。他听到母亲在大声质问:“你又去找爸爸吗?你怎么就认上这条道了呢。”他刚想把好消息告诉母亲:“我看到爸爸啦!”但话还没等出口,他流血的尾根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。他大声尖叫着喊了一声:“娘,我疼。”

    母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,不敢触碰他紧皱的小额头,担心弄醒了他。

    此刻,就在此刻,她觉得有一只小绵羊安卧在自己的身旁,那乖乖而又依赖你的样子,真忍不住使你赶快跑到地里,割一大筐鲜草来喂喂它。

    她借着烛光,看看王念想是否摆脱了梦魇。只见他的小眉头已经舒展了,杂乱的呼吸也趋于了平静,眼睛自然地放松成一条直线。